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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詛咒的家族-4

“噢?這話怎麼講啊?”

  “不信?那麼我問你,我們為什麼對那個男作家給予那麼高的讚譽?是他寫的東西真的那麼好嗎?未必吧?我們稱讚他只因為他是我們這個圈子裏的,寫著同我們差不多的東西。說起來稱讚他就是稱讚我們自己。對他的肯定也就是對我們自己的肯定。同病相憐者的互相吹捧互相欺騙罷了。我看倒是那個被罵得狗血淋頭的作者好一點。最起碼他有點建設性的東西。可是我們呢?只怕我們那條思想和想像力的河流早已枯涸了吧?為了能繼續寫下去,我們只好從別人的作品裏尋找自己的靈感。可這貧乏的靈感的唾沫究竟太少啊。所以我們的小說才像印製年畫似的成批成量都是一個模子。更可笑的是,我們自己挖不出有建設性的東西來,還要對那些有獨立的創作能力的人加以打擊和壓制。這樣做不只是出於我們貧乏的頭腦無法領略人家作品的好處,就不分清紅皂白地加以打擊,也是出於嫉妒的心理吧?而且明知這樣做是不對的,還要去做,是遵從不管是不是真理輿論導向不能錯的大規律吧???啊,我可能說錯了,對於我們來說,那條思想和想像力的河流可能根本就沒存在過,我們有的或許只是一點唾沫的能量啊。”

  她的話激起我的憤怒。當時,我並不知道,那時,朋友的話使我在討論發言時就有的嫉妒感,忽然一下子從朦朧變得清晰起來,從而迅速燃燒起羞愧的火焰,熾烤著我的全身。這嫉妒感又引出我尚不明確的絕望。大概是出於對這嫉妒和絕望的懼怕與反抗,我反駁她說:“那你都寫個好的出來呀,怎麼不見你寫?從回國以後,你還沒寫出過什麼有力的東西吧?”

  朋友一下子變得萬分沮喪。“就是寫不出來才想那麼多呀。唉!獨立的思想才是藝術的靈魂。可是我覺得我的大腦都被一條條的繩子捆住了,掙也掙不開,怎麼也掙不開啊。真是,都被捆住了,??我們沒有藝術的靈魂,藝術就死了。勉強寫出來的東西,也是死的,爛的,垃圾。我們這些自封的藝術家,也應該算死了吧?”朋友悲哀地說。朋友所說的情形,我深有同感。朋友的作品受到批判之後,我也曾一度陷入了思想的掙扎之中,那場掙扎真的可以說是思想上的煉獄呀。幾乎要瘋狂。掙扎之後。我的作品便往現在的方向發展了,但我至今也不敢肯定是我突破了某種思想上的束縛,還是放棄了掙扎,像突圍不下的軍隊一樣地退怯了。這種不確定,時時令我不安。但我做的是,在這不安襲來的時候,極力地回避它。因此,我和這不安帶來的焦燥,總是擦肩而過,並沒有像朋友那樣,長期與之糾纏不清。

  我們一同沉默起來。

  窗外,車流疾馳。閃爍著的車燈,霓虹燈,給窗玻璃塗上一道道稀薄的色彩。變幻著,光怪陸離。車聲,帶著塵世的喧囂,穿透玻璃,落到我們的耳朵裏。窗內,離我們不遠處的大廳裏,是輕歌慢舞著的人群。歡快的,紙醉金迷的情景。沉默的我,憂鬱的朋友,兩張椅子,一張桌子,構成一個寂靜的小世界。這小世界處在燈紅酒綠的漩渦中顯得分外不和諧,仿佛一片綠葉,隨時會被無比強大的漩渦的力量碾碎吞沒。我盯著酒杯,腦子裏閃著模糊不清又雜亂無章的思緒,或者什麼都沒閃現過,只是呈一種空白狀態看著手中的酒杯。酒杯的表層上映著旋舞著的人群的投影。那投影誇張地變形扭曲著,在彩色酒液的背景裏仿佛要著喊出:“城市啊,城市啊,我們的城市啊。”的叫聲來。在這叫聲裏,我全身都覺出一種熱辣辣的疲倦,眼部的肌肉似乎已經開始溶化在城市彩色的液體裏,眼球就要從眼眶中滾落下來,啪達一聲,像兩個石子般落到面前的酒杯裏。

  序章(7)

  “那個英才俊傑過來了。”朋友忽然說,並把頭扭轉過去看也不看來人。我抬頭,就見那個在討論會上受到讚譽的青年作家走了過來。他是來跟我辭別的。然後,這個風流才子以放縱不羈的姿態摟著女人遠去了。朋友看著他的身影說:“他快完了。他從這個城市裏吸收的養料和他從這個圈子裏別人身上得到的那點唾沫就要用完了。我在想他用完了這點唾沫後會怎麼樣呢?”

  我和朋友想像不到的是,青年作家當天晚上和妓女在床上睡了一夜。第二天清晨醒來的時候他看見床下扔了一地的紙。紙上粘滿人的體液和口紅的印痕。青年作家想了半天才想起那些口紅印是他昨夜靈感來的時候,匆忙之間用女人的口紅記在口巾紙上的一部偉大小說的構思。他忙跳到地下把那些紙拾了起來。然而那些紙上用口紅寫下的文字已被體液弄得一塌糊塗。青年作家怎麼也想不出它的原貌來。他甚至打電話叫來妓女問她是否知道那些紙巾上寫了什麼。妓女眼波流轉著說她根本沒看過,她不知道。青年作家慌了,拿著那些紙巾來到大街上見誰問誰:“你能看出這上面寫的什麼嗎?這可是一部偉大的小說呀,它要震驚全世界的啊……”他沒有瘋,可是從那以後,他再也沒寫出什麼來,靠著對那部沒寫出來的偉大作品的猜想和對昨天的回憶支撐著未來的歲月。

  坐在酒吧裏的時候,我和朋友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青年作家的思想的源泉會那樣快便油盡燈枯了。朋友看著青年作家消失後,忽然抬手捂住了眼睛,大聲呻吟起來:“天啊!天啊!”我立即知道朋友的眼疾又犯了。我忙用布蒙住她的眼睛,把她送回了家。那天傍晚,朋友燒了她所有的藏書。

  第二天,我給未來的孩子採購用品歸家時,看到朋友和華夏在客廳裏聊天。我開門進去時,華夏正端著茶壺從灶間裏走出來。朋友依著窗臺站著。手裏拿著空了的茶杯。顯然是等著華夏拿茶過來。華夏給她添茶的時候她安之若素。對華夏醜陋彆扭的步態和畸形的身體視若無睹。見我進來,朋友向我舉了舉茶杯,便自顧自地繼續著她和華夏的談話了。

  “……這麼說,你們家族的那個詛咒是你悲壯地死去的高祖父的妹妹,也就是你口中的老祖奶奶發下的唄?對了,是高祖父的妹妹就應該叫什麼姑奶奶才對呀,為什麼叫老祖奶奶呢?”朋友說著親切地坐到華夏對面。

  “我也不清楚啊,反正從祖上就這麼傳下來的。一百年前的事,誰又能說得清楚呢。”華夏用和我一樣的聲音說。

  “那老祖奶奶的幽靈現在還出現嗎?”

  “應該要出現了吧,說是每二十年就復活一次嘛。直到這個詛咒被破除為止。現在離上一次出現也有二十年了吧--華春,你都買了些什麼東西啊?”妹妹對從臥室裏換了衣服出來的我說。因為我們是孿生的,她從不叫我姐姐,而是直呼我的名字。我對她也一樣。

  “還不是小衣服,小被子什麼的。你又在說那些無稽之談啊?”

  “怎麼是無稽之談呢?我對你們家族的歷史很有興趣呢。啊,你還早著才生呢,現在就迫不及待地要當媽媽了嗎?”

  “那麼,你什麼時候生呢?我可是看了你的信知道你懷孕了才忍不住來看你的。”妹妹看著我的腹部說。

  “她得明年晚春的時候才生呢。計畫好的嘛,據說女孩在那時候出生會特別漂亮。”朋友說。

  妹妹像是忽然陷入了某種吸引她的沉思當中,好一陣沉默不語。過一會她忽然說:“你知道嗎?在我們家鄉有一個傳說。說我們家族中只要有人生下一個健康的男孩來,那麼那個傳說中的詛咒就會自動破除。老祖奶奶的幽靈也會得到安息了。” 

  現在想想,我大概就是因為那個詛咒會對男孩不利才一心想要個女孩的吧,雖然那時關於那個詛咒和老祖奶奶的幽靈,已像我許多童年的夢魘一樣被我忘卻了。但那個詛咒卻藏在我所有記憶的背後在潛意識中影響著我。當時朋友帶著迫不及待的興奮的神情,追問華夏我們家族更多的歷史。當華夏說她知道的僅那些時,朋友就露出滿臉的失望,喃喃著說:“那究竟是怎麼回事呢?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在華夏離開我家的那天,朋友忽然拖著旅行包趕來了。“我要和華夏去你們家鄉看看。”她宣佈說。她的決定讓我和妹妹都錯愕當場。朋友立即又解釋說:“我在城市裏住得實在有些厭煩了,想到鄉下去呼吸點新鮮空氣。休養休養,沒准眼睛的怪病就好了呢。再說我也想知道你們家族的傳說和歷史,那可是個不錯的小說素材啊。--我到那兒就租房子住,不會麻煩華夏的。”

  “怎麼能說是麻煩呢?還要租房子!去了就住在我那裏吧。”華夏笑著發出了邀請。

  “這樣啊,也好。我正好不放心華夏一個人上路呢。有你照顧她,我也放心了。”我說。

  “華夏才不用人照顧呢。”朋友說著責怪地瞪了我一眼。我看見華夏也冷冷地板起了面孔,要不是看在朋友的面上,她就會發起脾氣來吧。於是我知道朋友與華夏之間已經達成了一種默契的共識:朋友是出於尊重而不是出於憐憫才和華夏結交的。

  朋友從華夏家回來之後,我專程去了她的寓所看她。

  “這是你們家族的故事。”朋友拍著電腦桌上的一疊打印紙說。電腦、書、筆記本等雜物亂七八糟地擺在桌上。朋友就坐在桌前對我笑著。她曬黑了的臉上神彩奕奕,閃著健康的亮光。“我在你們家族不平凡的經歷和磨難裏找出了不同尋常的東西。我要把它寫成真正意義上的好小說。”

  序章(8)

  “你說的不同尋常是指我們家族百年來每一代人中都有一個女人死於非命,而又沒有一個健康的男人嗎?”然而,這些話我沒有說出來,就像每一次想到家族的往事我便匆匆避開一樣。這一次我也不願提及。我拍著空空的書架說:“就算你對書上講的內容產生了懷疑和否定,也沒必要把書都燒光啊。書中的內容早根植在你的腦子裏了,是一把火就能燒掉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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